海塔橘子

【白信】南柯(上)




上半回


桃李待日开,荣华照当年。

东风动百物,草木尽欲言。


 

 

入春以来,雨水充沛。溪水自祝融峰蜿蜒而下,淙淙汇聚成河,半个衡山便沉在水幕中。

 

韩信在自家后院散步时捡到一只大白鸟。这鸟生得奇特,小巧的鸟头像鸽子,修长的脖颈像白鹅,一双流彩翅膀像鹦鹉,通体雪白灼灼生光,被韩信抓住翅膀时又发出孔雀开屏似的凄惨鸟鸣。大白鸟公鸡大小,却头铁得很,从空中砸下,将山涧旁新栽的梧桐树苗撞成两段。

 

梧桐幼苗是韩信冬天去瀛洲求来的,只此一棵,比整个衡山的大白鸟加在一起还金贵。韩信看着满地残枝哪还有散步的心情,拎着鸟翅膀给树苗赔不是,耐心哄了一上午,小树才勉强站起来,哭哭啼啼舒展枝条,重新生长。

 

“看看你干的好事!”韩信踏着涓涓不断的流水回山顶,拎着大白鸟训诫道。“我请了五十年才请来一棵梧桐,刚栽下便被你撞坏,你要如何赔偿?”

 

大白鸟刺耳地鸣叫,挣扎着要逃开,听见韩信喃喃着要将它炖汤,又趾高气昂地啄了他一口。韩信心生郁结,和白鸟撕扯起来,直到殿门也未分出胜负,倒是手腕上多出几道抓痕。

 

“神君多大的人,还和一只小鸡仔过不去。”飞衡殿内,露水仙子见他回来,赶忙出门迎接,将白鸟置于架子上,又扶着韩信坐下,替他处理伤口。“您也别再捡东西回来了,偏殿放不下,厨房也塞不下。松雀这几天总来找我,说上个月您捡回来的鸟兽总是打架,闹得殿里不安生。”

 

韩信不吭声,只低头看着仙娥用丝绸帕子轻轻擦拭自己手腕,不经意地开口问:“露水,你说今天这大白鸟是什么品种?”

 

“回神君,露水也不知。”小仙娥垂眸作答。“看着像鸿鹄,又不会飞。若是金乌,叫声也太吵了些。”

 

似是回应她的话,那架子上的白鸟又发出一声长而尖的鸣啼。露水看看白鸟,又看看韩信满是期待的眼睛,抿嘴笑着说:“怕不是只凤凰幼崽,贪恋梧桐才闯进我们衡山。”

 

韩信听她这样说,眸子倏地亮起来,额头上的火焰图腾飘忽着燃烧,殿宇也随之微微晃动。山神自知失态,轻咳两声,矜持地缩回手,对露水道:“是不是凤凰,要蓬莱的人看看才知道。”

 

“神君说的是。”露水收起帕子赞同。“不如我帮神君写封信给凤溪宫,请凤君来看看。”

 

“不过一只鸟,也太劳烦凤君了。”韩信嘴上这样说,却已起身到案前去寻笔墨。春季水汽重,殿内宣纸也被淋上春雨,甚是潮软。韩信用手上温度将纸熨平,亲自磨墨,字字斟酌。

 

“我给他写信,言辞恳切些,便不会失礼。再说他已有好久未曾来找我…”

 

“找我、我们,找我们山下的湘江踏春。今年山上多雨水,百草丰盈,又新栽一棵梧桐。我邀请他来,也不枉我们昔日情谊。”

 

韩信挥着狼豪激扬文字,脸颊却攀上红云,嘟囔着嘟囔着没了声音,眼里一汪春水尽数浇筑在薄薄的信笺上。写好后他为信封点上飞衡印,万分郑重交到露水手中,不忘叮嘱:“你千万要送到,看着凤君拆开才行。”

 

“神君放心。”露水柔声安慰。“我已轻车熟路,凤溪宫小童也不会拦我。”

 

飞衡殿外,春色昭昭,莺蝶蹁跹,草木在一场场春雨里竞相生长。祝融峰上琼花骨朵沉甸甸坠在一起,花仙凑成一簇在殿门口歇息。几个调皮的瞧见露水仙子神色匆匆下山,便叽叽喳喳调侃道:“露水,露水,你这般着急,又是到哪里会情郎?”

 

“休要胡言。”露水秀眉微簇,嗔怪着轻点小花仙额头。“我这是给神君治病呢,怎能不急。”

 

“神君好好的,生了什么病。”琼花小仙们听罢,竟慌乱起来,聚到一起要去殿里看韩信,又被露水拦下。

 

“说你们笨,你们还不服气。”露水蹲下身与她们耳语,花仙们美目流转,恳切地望她。

 

“凤君元日后便没再来过,神君害的自然是相思病。”

 

“不要打扰神君。去找榴花,叫她早做准备,别错过花期。”

 

露水压低声音,叫这些被韩信宠坏的仙子们收敛些,笑得这般大声总要吵到殿内人。

 

凤君若是来,山上的花,便要提前开了罢。

 

 

韩信诞生自太古,已有七千零一百岁。可惜他皮相嫩,身形挺拔,个子不高,平日里拎着枪蹦蹦跳跳不见稳重,一双金色眸子更是通透得没有岁月痕迹。再加上七千一百年里,有六千年他都魂飞魄散,在幽冥之地徘徊,所以根本没人当他是长者。仙宫的人尊他是衡山山主,当面唤一声飞衡。衡山上的仙子们和他熟了,便总忍不住照料他,背地里只喊他小神君。

 

就连同他一同赴死、一同新生的亲人,也将他当作未长大的少年般对待。韩信偏着头不去感受左脸下的丰腴,闭着眼睛吸气:“幽恒,我喘不过气了。”

 

“之前小飞衡还唤我姐姐,怎么现在直接叫起名字来?”甄姬久未见他,心中欢喜,哪肯松手,抱他抱得更紧,芊芊玉指于橙红发间穿梭。

 

“幽恒,我比你年长,按礼你该唤我兄长。”

 

韩信涨红脸,再一次重申自己的年纪。他确实比甄姬年长,怎奈是五岳中最晚醒来的,懵懂无知时也曾唤过幽恒与太华姐姐,到现在还被二人取笑。他越是在意这些小事,越是显得可爱,引出甄姬一串银铃般的笑声,碧玉珠子般跌落到地上,惊得花影摇晃,鸥鹭争鸣。

 

一旁的鸟笼里,四不像的大白鸟为美人笑容雀跃,扑闪着翅膀,发出一声长鸣:“嘎——”

 

“呵。”甄姬为那叫声吸引,终于松开韩信,移步到鸟笼前端详,大白鸟为逗她开心又舞起来,嘎嘎叫个不停。

 

“我还以为这是只鸡,原来是鸭子,长得好生奇怪。”

 

“它是鸟,我从白果河捡回来的。”韩信整理好领子,也凑到笼子前。“露水也拿不准它是什么品种,我让她去请蓬莱的人,过来看看便知道了。”

 

“这么一只鸟还要找蓬莱问,请的可是你那心上人?”

 

“哪有心上人,我与凤君志同道合,高山流水遇知音,乃是君子之交。再说这鸟这般难看,凤君必定不会喜欢。我不过请他来认一认,若是凤凰,便还回去;若不是,在衡山上登册也好有个交待——”

 

韩信说起凤君总有道不尽的衷肠,唠叨个没完,甄姬听了咯咯笑个不停。小山神后知后觉,察觉自己说错话,吐了心声,恼羞成怒道:“别笑了。你快走吧,等下有客人来,我没时间管你。”

 

“小飞衡别生气嘛,姐姐也是好奇。太华总和我唠叨,说你被蓬莱凤主勾了魂,茶不思饭不不想人也消瘦。现在看看,当真如此!你张口闭口全是他,不知道的人,还以为你眼里只有凤主,不要我们这些哥哥姐姐了。”

 

甄姬曾是歌姬,最是通晓人心。她声线圆润温软,语调婉转动人,紫玉双眸里水波潋滟,边说边掩面神伤,几句话便将韩信耳根子磨软,不忍再赶她。等韩信心生内疚,她又拉着他,让他坐下,在他耳边呵气如兰,循循善诱。

 

“那凤主天天到你山上玩,你和姐姐说说,你们二人到哪一步了。可有互诉心意,可有肌肤之亲,抑或是,你们早有鱼水交融,已成神仙眷侣?”

 

韩信随着她的语调发烫,听到交融二字时更是难以自恃,惊声道:“幽恒!你、你….你说什么呢!凤君乃正人君子,我们怎会行此龌龊之事!”

 

“飞衡,你都多大了,怎么还像没长牙的小娃娃一样。”甄姬看他一惊一乍的模样,悠长叹息。不怪天宫的人总是戏弄飞衡,说他少不经事,这般纯情,谁不想欺负一下?。

 

“恋人心意相通,情到浓时春宵度,最是自然。你这般可爱,他若是真心喜欢你,怎么能一点心思都没有?”

 

甄姬语笑嫣然,柔声劝慰。“还是说,你有什么难言之隐,大可以告诉姐姐。”

 

韩信被她华美体贴的笑容迷住,越发害羞,眼神游移,支支吾吾讲不出什么句子。甄姬旁敲侧击好一会儿,心中便有了定数:这呆子,眼巴巴喜欢人家三百年,连表白也不曾有过。

 

韩信不开窍,凤君又是个大冰块,二人怕是要撑到海枯石烂也要僵持着。她这样想着,便开始替韩信拿主意,风花雪月的路子多了去,可韩信一个也不喜欢,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。到最后甄姬气恼地弹他额头,怨言道:“这也不可以,那也不体统,你啊,就孤独终老,看着凤君和别人喜结连理好了!”

 

 

 

 

甄姬离开后,韩信摆好茶盏,等凤君来。他本是北境子民,在与凶兽梼杌一战中英勇就义,精魄凝作狼烟为后人引路。天帝有好生之德,为他舍身求仁壮举感动,命三界圣灵将其碎魄搜集起来送往湘江,等他再次苏醒,便是新上任的衡山神君。

 

李白是他醒来见的第一人。凤主引他走出江水,为他披上玄袍,看他神色茫然,便在春风中握住他的手,同他轻笑:“别怕。”

 

一眼情起。那之后几百年,韩信依然记得李白流光溢彩的眼睛和指间和煦的温度。人都说凤主凉薄,视万物如草芥,可对韩信来说,李白分明像一团火,总能想他不能想,给予他生的温度。他魂魄碎成一万八千片,与浮尘无异,若是没有李白一片片拼凑,便还是孤魂,飘荡在三界之外,无知无感,不知何年何月能再坠入轮回。后来他做了衡山山主,李白也从未真正离开他。二人总有讲不完的话,烹茶论道,煮酒问剑,多少次秉烛夜聊他倦了,卧在李白膝头,听窗外山风呼啸,伴着李白润玉般的声线入睡,再醒来二人十指交握,李白在他耳边温柔吐息。

 

李白与他,是高山流水遇知音的知己,是世间罕有的莫逆之交。甄姬说他心悦李白,那是自然,他甚至想长长久久都与李白在一起。可这长久,当以朋友的身份。朋友之外,他怎能贪心肖想,坏了两人剔透的交往。

   

韩信捧着茶杯,想起幽恒口中的花红柳绿,脸颊飘起红晕。共结连理这四个字,用在凤君身上实在违和。他与李白相识这么久,从未听及凤主有心上人,甚至连情爱两字都极少听李白谈起。甄姬说那些法子…..他心不在此,不提也罢。

 

满室茶香,云雾碧嫩的叶子在杯中舒展,如翠玉雕成的瓣朵,漂浮着绽放。韩信昏昏欲睡,甄姬的话语忽然在他耳畔响起:他若是喜欢你,自然会表示出来。

 

李白若是不喜欢别人,可喜欢他?韩信为自己的想法迷惘。那些情爱之事,是李白不会谈,还是不愿和他谈起?李白对他,到底是什么样的情感?凤凰与天同寿,李白年长他不少,在漫长的岁月中,总该有一两位心上人。他从未听李白谈起过有关凤后的消息…….凤后,凤后…李白贵为凤主,是一定要有后的。

 

韩信险些被自己的念想噎死。甄姬说得对,他也太蠢了,竟还妄想着生生世世都与李白在一起。等李白成了家,他再这样纠缠不休,岂不是成了对方的累赘?越是细想,越是可怕。韩信放下半冷的茶水,脑海中却自动勾勒出温良美艳的女子形象,美娇娘挽着李白的手向他走来,凤主一如既往对他浅笑,缓缓道:飞衡,这是我的妻。

 

韩信囫囵吞下杯中茶水,却咽不下源源不断的苦涩。殿外日头西斜,倦鸟归林,露水已经去了一天,可是路上遇到什么状况,才这么久都没有回来?韩信听着白鸟刺耳的叫声,心中又填上一笔为小仙娥的担忧。

 

越是什么都不做,越是容易多想。太阳完全隐退后,露水才赶回来,附带一封原封未动的信。

 

“神君,凤君不在蓬莱。我问了好些人,宫里的人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。”

 

“我本来可以快些回来的,可凤溪宫那个小药童又拉着我讲话,这才晚了……”

 

露水说着,有些不好意思,看到韩信失落的神情,更加懊悔自己话多错过时间,叫飞衡一直等着。她不是不知晓韩信的心情,只是那小药童神神叨叨同他讲凤溪宫最近的喜事,她一时好奇,才忍不住多问几句,谁曾想竟待了这么久。韩信摇摇头,接过信,对露水道了句谢谢,便闷闷不乐地坐回去。

 

韩信魂识不稳定,无法自由出入衡山。山上的仙子怜惜他,总是帮他传信。李白也体谅他,没有要紧的事情便不让他下山,自己一次次奔赴衡山。往常不管发生什么,只要是韩信的信笺,李白总是风雨无阻,飞快前来与他会面。

 

这么算下来,李白已经有将近一个月没有来过衡山了。

 

虽说他也没有要紧事,李白也不是非要见他不可。韩信重新沏茶,看着漂浮的茶叶,却没有品茶的心情,隐晦的思念同道不明的酸涩混在一起,让他分外难受。露水在一旁欲言又止,他只摇头,叫她去厨房拿些立春时从凡间收上来的桂花糕给其他仙子们分一分。

 

他实在想念李白,甜糯的糕点吃进口中也毫无滋味。

 

等到明日,便亲自去蓬莱看看吧。



TBC


评论(22)
热度(323)
  1. 共17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我吃我吃我狂吃